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瘸子《算命》、忍者神龟、环球旅行与新闻联播

 

我追纪录片,主要是因为故事片很难感动我。别人在电影院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时候,我有时只想在她耳边嚷一句:听,导演在喊呢,NG!哭得不好,再来一遍。

二十多年来,我看过的纪录片不下两百部。从2006年起,我自己也开始拍纪录片,堆积了几十个小时的高清素材。这么多年了,如果只能推荐一部片子的话,我只说两个字:

独立制片人徐童拍摄的《算命》是我看过的纪录片里最牛的一部。此片说的是一个算命老人的故事。他叫厉百程,从小瘸腿,住在城乡接合部的棚户区,有一个更残疾的智障老婆。唐小雁是附近一个休闲店的老板,也是厉百程的顾客。

这种全国四处开花的类温州休闲洗头小店其实就是做皮肉生意的。此类题材的文字、图片和视频早已不稀奇,让我惊奇的是导演徐童穷追不舍的拍摄方法。他拍算命不是打一炮就走,而是春夏秋冬一年四季跟拍。厉百程回老家过年,他扛着摄像机也去了乡下。唐小雁回东北探亲,他扛着摄像机也跟着去了东北。

有这种认真精神,不难理解为什么《算命》在长达158分钟的时间里不断让我用手扶下巴。这片子展现的细节让我下巴掉了一地。包括小雁被人强奸的皮肉生涯开端,包括三百元人民币买智障妻子的经历,包括县城里衣着靓丽的旅馆暗娼小妹,乞丐臭骂十元一炮的皮肉大嫂的神情等等,不胜枚举。

《水浒传》里曾说:自古有几般: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鲁达心慌抢路,正不知投那里去的是。《算命》里的各种神奇场景,实乃水浒此言活脱脱再版。真实性是纪录片的生命。看完《算命》我只有一个疑问:泥玛是真的吗?

《算命》让我敬佩的其实不是细节本身,而是细节所表现的对底层游民的态度。看得出徐童想尽量客观不带感情去记录,但是,一个导演在拿起摄像机的时候,在选取镜头的时候,就已经表明了态度。徐童的视角不是猎奇,而是对底层人民发自内心的同情和怜惜。我时刻能感觉到徐童和厉百程、唐小雁是一条战线的。这种镜头没有高高在上的道德俯视,它展现的是一种平等与责任,以及对底层人民顽强生命力的敬意,按徐童自己的说法,“让最具生命张力的底层游民在历史上留声”。

我一直在想这一切应该是小型摄像机(偷拍)干的,后来看到徐童的工作照,这小子居然用佳能中型高清摄像机,而且明目张胆地使用三脚架,难怪大多数镜头那么稳。算了,不多谈技术问题。

《算命》还有一个前无古人的特色:章回结构。没错,就是小说的章回本。纪录片借鉴中国古典小说结构,如果我没记错,《算命》是首创。给列位看官抄两段:

第一回 厉百程算定孤单命 唐小雁棒打无赖汉

第二回 厉百程且说结婚事 小神仙画符财运红

第三回 小神仙进货大悲院 尤小云问事行宫村

第四回 放生养生兄弟俩各有说道 改名改命唐小雁泪流无成

2008年冬天我拍摄107国道专题,骑单车从北京一直到长沙,一路看到城郊很多温州和算命小店,我当时想,长期住在这种污水四溢,尘埃严重,环境恶劣的地方,究竟是些什么人?要是停下来跟这些师傅聊聊,一定有很多故事。但我急着赶路回家,拍摄各种路边店的念头就一直埋在心里了。去年看完《算命》,我当时就很绝望:你都拍得这么好了,我我我。。。

《算命》给了我一个教训,走马观花沿着公路快速拍摄出不了什么好作品。路边算命店的照片拍一百张,不及徐童沉下心来精工细作拍一个。这几年我一直有拍摄环球自行车纪录片的计划,看过《算命》之后,环球计划就给打上了大大的问号。

一个人要是心里不安静,别说环球,就是去月亮都白搭。一个傻子,绕地球一圈回来还是个傻子。但只要有心,从自己身边拍起,人人都是风景,个个皆成文章。

讲到底层群众,我还想起了一个片子《铁西区》。这是王兵2003年拍摄的一部长达9小时的纪录片,此种长度在中国纪录片历史上前所未有。《铁西区》获得了世界三大纪录片电影节(法国马塞、南特以及日本山形)最佳影片大奖(第一名)。

沈阳市铁西区曾是中国最大的机械工业基地,从日本伪满洲国时期就开始建设,号称东方鲁尔。这里也是新中国一五计划重点建设区。上个世纪末,中央政府决定进行国有企业股份制。铁西区大量工厂破产,工人下岗,情况之悲,触目惊心。

在铁西区,不少工人全家下岗,生活无以为继,有些女工被迫去洗浴场做皮肉生意。一到傍晚,她们的丈夫用自行车驮她们至洗浴店,妻子进去之后,十几位大叔就在外面一字排开抽闷烟。待到妻子午夜下班再驮她们回家。沈阳人称这些工人叔叔为“忍者神龟”。

工人阶级是中国的领导阶级,领导变成了忍者神龟,相当令我惊奇。听说有人拍了一部超长的东北老工业基地纪录片,我很想搞来看看他们拍到神龟没有。但当时《铁西区》这片子死活搞不到,连网上都没有。后来我才知道,有关部门在《铁西区》DVD出来没几天就立即追回了所有的碟片,并在网上删除片源。

其实徐童的《算命》在优酷上也只是个删减版,全本需要翻墙爬树才能看到。在中国,有些东西太过真实,是不能让你看到的。这不是个好事。玩纪录片的人都知道,真实性是纪录片的生命。连命都得被控制,中国的纪录片还怎么玩?

有些东西不让看,但有些东西不看也得看。每天19:00 – 19:30,中国家家户户的电视遥控器都像失灵了一样,转十个台有八九个都在放送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全本的《算命》和《铁西区》不能播,但2014210日,新闻联播破天荒播出了性工作者的实际工作场景,东莞市出动六千警察力逮上百名小妹。

不过,记者们并不是像《算命》那样沉下心来花一两年时间细心跟拍这些小妹和顾客,以及背后老板的故事,记者们搞的是偷拍,打一炮就走。有位叫秦子嘉的网友对此有段评论,我不妨照抄一下:

“中国比这类事情多得多、重要得多的新闻,从来不见央视记者正经去报道。他们敢暗访楼堂馆所吗?不敢。他们敢暗访黑砖窑吗?不敢。他们敢暗访血汗工厂吗?不敢。有时候是真不敢,有时候是真下不了那份苦力。他们只有暗访桑拿酒店,才显得轻轻松松,不费丝毫力气,可以用公款装消费者,装大尾巴狼,对着一字排开的年轻姑娘们指指点点,然后提上裤子一脸正气地报警。。。对大众而言,不过是知道了一件早就知道的事情。换句话说,暗访桑拿没有任何新闻价值。世上最大的谎言,也许不是我爱你,也不是马上就到,而是央视记者暗访东莞却提出要离开。在我看来,这种拿弱势群体开刀、搞这种惠而不费的新闻的记者,骨子里全是怯懦与猥琐。怯懦的是,真正的新闻没有勇气去报道,不敢面对自己的犬儒和行尸走肉。猥琐的是,眼睛始终盯着下三路,一本正经、义正辞严地装合法良民。他们只敢监督群众的哔。看来,哔长在谁身上,真是大是大非的政治问题呢。”

我基本同意秦子嘉的观点,东莞这类偷拍其实意义不大。诸位有点时间还是赶紧去看《算命》和《铁西区》吧,这些片子随时可能不见掉,届时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天天相伴新闻联播。

杨飞,

2014-2-22,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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