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户外报告(002)

 

雪山心路 - 老杨的慕士塔格登山报告

(并纪念杨春风君)

2017年3月重新整理

 

尽管有万科的老板王石等网络红人现身说法,但雪山对大多数人来说依然是个谜。本文以两万多字、百余张图片的篇幅,全面回顾了慕士塔格峰的攀登(Muztag Ata,海拔7546米),并阐述了鄙人对登山运动的个人观点。本报告曾部分发表于户外杂志,现增改重发。这可能是互联网上关于新疆慕士塔格峰最详细的一篇登山报告。

本文实际上是三篇文章,《慕士塔格登山报告》、《老杨再谈登雪山》及《纪念杨春风君》。2013年6月,塔利班恐怖分子袭击南迦帕尔特峰大本营,枪杀了10名各国登山者,其中就有我一起攀登慕士塔格的朋友杨春风。他是中国最优秀的登山家之一,曾登顶11座八千米以上雪山。谨以此文纪念杨春风君。

 

目    录

(点击直达相关章节)

一,老杨的慕士塔格登山报告

        (一)那些年拍过的雪山

        (二)穿越博格达

        (三)从喀什到大本营

        (四)大本营到一号高山营地C1

        (五)变态拉练

        (六)冲顶时刻

        (七)攀登总结

 

二,尼采的谎言 - 老杨再谈登雪山

        (一)It's Clean.

        (二)赌钱与赌命

        (三)有氧与无氧

        (四)高度与难度

        (五)商业与自high

        (六)名利与荣誉

        (七)一个自由攀登者

        (八)尼采的谎言-我为什么不再登雪山

 

三,纪念杨春风君

        (一)夜半枪声

        (二)医生登山

        (三)成就与灾难

        (四)人类公敌

        (五)天山之子


 

老杨的慕士塔格登山报告

 

2003年8月1日下午,风雪肆虐的新疆慕士塔格顶峰,海拔7546米,我终于爬到这个大王八的头上了!眼泪几乎下来。从7月15日进大本营到最后登顶,整整17天的挣扎。作为一个没有任何登山经验的菜鸟,这的确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时刻。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爬这么高的山,八成是吃饱了撑的。

登顶时间:2003年8月1日下午3时。此图由藏族向导普布顿珠拍摄。Photo ID: Muztag0034

 

(一)那些年拍过的雪山

 

卡拉库里湖边的村庄,远处白色的就是慕士塔格峰。2003年8月。Photo ID:Muztag001。本文图片如无说明均为本人拍摄,多数使用富士普罗维亚100F反转片,Fuji Provia100F slide film.

 

山高月小。2002年5月在西藏拍摄的冈仁波齐峰。此山主峰海拔6721米。Photo ID: Tibet001

第一次起登雪山的念头是2002年5月在西藏阿里,我花了两天半时间绕着冈仁波齐山脚转了一圈,行程57公里,沿途最高处卓玛拉山口大约海拔5600米,我几乎丢了半条命。从5100米到5600米那会真是不想活了,严重缺氧,刚开始 是每10分钟休息一下,5500米以后是每走10步就休息一下,张开大嘴河马似的喘气。现在想来之所以能把那该死的57公里走完是因为到了卓玛拉山口已经走了一半,继续往前或退回去路程都是一样长,只好硬着头皮走下去。

从阿里出来我又到了珠穆朗玛大本营,在那里遇到了从来没有任何登山经验而又独自攀登珠穆朗玛的重庆人王天汉。为了节省费用王天汉没有雇请藏族协作也没有雇佣夏尔巴人,他自己往返多趟扛装备上山。 他的很多装备都是蹭的,外号人称“珠峰乞丐”。王天汉后来成功登上珠穆朗玛,创下了中国菜鸟登山的高度新记录。我想,也许我也可以试试一座雪山?

 

2002年4月拍摄的云南梅里雪山,此山主峰海拔6740米。Photo ID: YN001

 

梅里日出全景。刚开始是主峰的山尖,然后慢慢地,光线在往下移动。这一刻的确很激动。太阳是生命的源泉,但是它太慷慨,每天都免费在我们身边,所以并不觉得珍贵。但此刻光线的脚却让人感觉太阳的存在。我觉得太阳也是一个生命,和我们一样的渺小和孤独。在茫茫宇宙中,在时间和空间面前,没有什么永恒,“nothing lasts forever, stars also die” (星星也一样会死)。这个小小的世界,当太阳死去的时候,地球也死了,我们的爱也会死的,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2002年我确是被梅里、冈仁波齐和珠穆朗玛漂亮的雪山风景所迷惑,心的话要是爬到山顶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人都是好奇的动物。从西藏回来后我就开始四处寻找登山资料。2003年4月,我在新浪山野论坛看到新疆乌鲁木齐登山探险协会组织慕士塔格峰商业登山队,我一时冲动就报了名并交了2000元定金。没多久我就开始后悔。地球人都知道登雪山有危险。可是钱已经交了,后悔有什么用呢。

 

2002年4月拍摄的珠穆朗玛峰,地球最高峰,海拔8843米。拍摄处距珠峰大本营约4小时车程。Photo ID:Tibet003.

 

望山的喇嘛。摄于珠峰大本营绒布寺(海拔5100米)。近距离感受珠穆朗玛的夺人气魄。2002年4月。Photo ID: restforever.

一般登山都是从低的开始。通常是先试试5000米级别的四川四姑娘山,6000米级别的青海玉珠峰或者西藏启孜峰,然后再上7500米的新疆慕士塔格,接着是8200米的卓奥友,最后是8848的珠穆朗玛。我直接冲慕士塔格在很多人看来是一半发了疯。既然钱都交了那就听天由命吧,不登顶去看看也行,就当旅游摄影好了。在西藏阿里冈仁波齐我到过海拔5600米,估计上到慕士塔格C3高山营地(6900米)问题不大?

 

2002年5月在冈仁波齐海拔5500米处遇到成群结队磕头转山的藏民。他们装备极差但是体力和毅力惊人。

登山这事,不用说父母亲大人是反对的。我骗他们说我是去新疆旅游顺便在山脚下看看。女朋友园园本来是很支持我的,她说:杨飞,你要去就去吧,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发一次疯,还不如早点发,早发早心安。可是到了临出发的时候她后悔了:那2000元定金咱不要了,别走了吧。 唉,怎么不早说啊,我等你这句话下台阶等了很久了,机票都买了你才跟我说?

2003年7月8日早上,我硬着头皮出发了。在家里试了试装备我差点没摔一跟斗:胸前挂着45升背包,左手拎一大摄影包(内有两台单反、四个镜头及附件一堆),背上一个巨大的80升背包,从后面看不到人,就象一个大背包长了两条腿自动行走。从家里到机场行人无不侧目。看起来很爽,但我心里象打翻了的五味瓶。。。唉,风潇潇兮湘水寒,壮士一去兮要复返!

晚上我和新疆乌鲁木齐登山探险协会的杨春风和宋玉江两位老板就着巨大无比的羊肉串喝开了马奶子酒。我说此次的目标是6900米的C3,没指望能登顶。杨队和宋队均表示不解。也许他们没见过来慕士塔格不想登顶的。他们哪知道我的苦处,我可是标准的登山菜鸟,并且本人过于懒惰,本该于三个月前开始的体能训练我基本没做,吃得肥肥的直接就来登雪山,实在是对不住大家。

 

冰封的纳木错,远处是海拔7200米的念青唐古拉山群峰。2002年4月拍摄。第一次去西藏,海拔4700米的纳木错给了我一个下马威,当晚在湖边的帐篷旅馆我几乎彻夜没睡,被高原反应所折磨,头疼恶心,隔十分钟就要坐起来一会,喘不过气来。Photo ID: Tibet003

 

(二)穿越博格达

我是13名队员里最早到乌鲁木齐的。眼见我在乌鲁木齐无所事事,杨春风建议我去附近的博格达峰徒步三天,实际上就是绕海拔5445米的博格达峰转山,从后面绕到天池。博格达大本营海拔近3800米,也可借此提前适应高度。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7月10日早上,我和另外一位北京哥们顾永强雇了一个向导向博格达出发。

第一天风景不错。雪山、阳光、山泉,还有漂亮的维吾尔牧羊姑娘。第二天开始倒霉,海拔越来越高,气温越来越低,一路风雨交加,艰苦行军苦不堪言。傍晚我们终于到达博格达登山大本营。从乌鲁木齐出发时还是烈日炎炎的盛夏,到大本营当晚就开始下雪,气温骤降至零度 (在地球上,海拔每上升一千米,气温下降六度)。

博格达转山,刚开始风景不错

 

我在博格达行军途中。此图由顾永强拍摄。

 

博格达峰攀登示意图,此图来源谷歌图片。博格达峰虽然海拔只有5445米,但攀登难度很大,主峰地势陡峭,西坡与南坡坡度达70 - 80度。这是一座典型的技术型山峰,需要良好的攀冰和攀岩技术。1981年6月8日,日本京都登山队11人首登成功,但是在下撤途中,女队员白水满子掉进冰裂缝不幸身亡。

冷是冷点,如果有热乎乎的东西吃也好,但是很倒霉,我们带的一只MSR汽油炉怎么也点不着。好在博格达大本营垃圾遍地,都是前些年各国登山队的遗留物。我拣了个罐头盒,把汽油倒进去烧。折腾了一个小时终于用半生不熟的方便面勉强填了肚子(一般来说在海拔四千米的地方,大气压只有海平面的60%左右,水烧开了只有80多度,没有高压锅煮不熟饭)。

晚上我们三个挤在一个小帐篷里。外面雨点狂打帐篷,风越来越大。我们没有结实的高山帐,小帐篷单薄的铝杆子哗哗作响。大家都很担心。向导说如果风再大就得坐起来一人压住帐篷的一角。零度以下风雨交加,没有帐篷就意味着死路一条。
 

夜晚即将来临。风雪交加的博格达峰登山大本营。远处的石碑是日本白水小姐墓。2003年7月。Photo ID: Bogeda0009b.

 

在博格达峰大本营附近的石缝里发现了传说中的雪莲。Photo ID: Bogeda007.

提心吊胆熬地到早上,帐篷已经被雪压得半垮。外面寒气逼人,满山遍野白茫茫一片。我们严重准备不足,只各有一件抓绒衣一件冲锋衣。晚上帐篷漏水,裤子鞋子以及睡袋都湿了,大家直打寒战。

向导说再赶半天路会有一条小溪。看这下雨的阵势,小溪极有可能已成小河,水流湍急,强行淌过去近乎自杀。我们的食物和燃料也没了,只剩下一点糖果和干粮。如那时候再返回则天黑时肯定赶不到第一个位于海拔3500米处的牧民帐篷。到不了有人家的地方就没吃的,这意味着什么大家都知道。

投票表决。手背代表继续前进,赌一下说不定淌得过那河,手心代表立即撤退。一,二, 三!亮出来的全是手心。大家相视一笑,哈哈那还等什么,立即拔寨走人,撤!

 

风雪中从博格达大本营仓惶撤退。2003年7月。Photo ID: Bogeda001

向白水小姐(1981年攀登博格达身亡之日本妹妹)墓以及另外几座登山身亡者墓碑表示敬意之后,我们连滚带爬以最快的速度下山。博格达转山宣告流产,灰溜溜的我又回到了乌鲁木齐。这次失败的博格达之行把我的左脚背和脚掌磨起了两个大泡,并且已经破了开始流水。我很担心会影响即将到来的穆士塔格攀登。祈祷吧, what else can I do ?

7月13日晚上,杨春风和宋玉江做东,全体13名队员以及从拉萨赶来的两名藏族高山向导一起来到乌鲁木齐著名的星光夜市大快朵颐。挨个自我介绍时我是声音最小的,他们一个个都是有相当经验的老户外,其中一个女队员还有攀登7000米级别宁金抗沙峰的经验。我心的话只要不拖大家后腿就是万幸。

 

(三)从喀什到大本营

7月14日,24小时的火车摇晃,我们从乌鲁木齐来到了南疆名城喀什。

在喀什火车站,人人兴高采烈。左至右:普布顿珠、广州八戒、武汉王琳。Photo ID: Muztag888888.

7月15日早上6点我就起来了,赶在出发之前我给尚在睡梦中的长沙父母以及上海园园各打了最后一次电话报平安。车出喀什不久就进山,手机可能没信号。本来有很多话想说,可是简单的问候之后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放下话筒,仰望黑漆漆的天空,我在电话亭旁发了10分钟呆,心境惨白。

雇的是一辆载重两吨的中型客车,车上满载食品和装备,弹簧钢板都被压平了。从早上到下午四点大家被颠得七荤八素。转过一道弯,忽然有人站起来喊:看!穆士塔格!是的,就是她。蓝天下,漂亮的白色身姿。

车厢里忽地掌声四起。一种很让人激动的氛围。海拔7546米的穆士塔格是我们大家的梦。
 

从卡拉库里湖畔看穆士塔格峰。Photo ID: Muztag003

 



从卡拉库里湖畔看公格尔(7500米)和公格尔九别峰(7700米)。Photo ID: Muztag005

车子停在卡拉库里湖边,大家都下来拍照。这个地方风景如画。 三座七千多米的雪山,公格尔峰、公格尔九别峰以及慕士塔格峰都在大湖的对面。湛蓝的天空,洁白的雪山,清澈的湖水,绿茵茵的湖边草地,类天堂的感觉。

没多久,宋玉江就喊大家快走,再耽搁天黑之前就到不了大本营了。下午5点半,车子到达一个叫苏巴什的小村(此地外号204)。我们从汽车上卸下所有物资,当地村民再把物资捆到骆驼背上。这里海拔3500米,离海拔4400米的登山大本营还有八公里。

八公里虽然不远但是海拔上升有近千米。特别是我们早上还在海拔只有一千多米的喀什,一下子上到四千多米其艰苦可想而知。

从距离大本营8公里的苏巴什村看穆士塔格。这里也是租骆驼扛货,我们开始徒步前往大本营的地方。大约海拔3500米。Photo ID: Muztag006.

最倒霉的是要连续淌过溪流,最深的地方水过膝盖,高帮徒步鞋肯定进水,只能脱了鞋,赤脚硬淌过去。雪山融水冰冷刺骨,疼得钻心,我过来后捂着脚在地上坐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慢慢的我就掉到了最后。天快黑了,看不到其他队友,会不会迷路?所有装备包括头灯等都在骆驼上。没得选择,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到大本营。

选高的地方,埋头傻走。

终于到了。已经是晚上10点。太阳就要落山了,几百米外就是冰川,我觉得浑身发冷,但衣服都在骆驼背上,驼队还没到。后来驼队陆续到了,但领队还没到,没有确定扎营地点还不能把驼背上的东西卸下来。我当时已经喘得很厉害,开始高山反应,完全没力气帮忙搭帐篷。

当晚搭完帐篷简单吃点东西,看表已是凌晨一点。感觉崩溃。

后来我才知道这天走趴下的不只我一个,老张和其他不少人也感觉够呛,最年轻的队员王琳半开玩笑的对杨春风说:队长,退我一半钱让我回家吧。

 

(四)大本营到C1

慕士塔格大本营帐篷云集。中国科学院冰川考察队住的是几座营房式的大帐篷,其他都是小帐篷,有很多国外的登山和滑雪爱好者,营地里满是各色小国旗,如同小联合国。当时国内的登山队有北京的杨立群、刘雪鹏各带一支队伍已在山上。此外还有来此挣钱的附近村民搭起的帐篷,他们多是克尔克孜族人。

我们的大本营。白色的是大型炊事帐,散落的小帐篷是队员们的住处。雪山就是这样一种东西,一白遮百丑,如果没有雪,慕士塔格就是一堆毫无美感的碎石头。Photo ID: Muztag0008

 

大本营故事会。Photo ID: Muztag0022

 

从大本营用135mm焦距拍摄的羊不拉克冰川的落日。Photo ID: Muztag007

 

慕士塔格江布拉克冰川的落日。此冰川位于羊布拉克冰川的另一侧,从大本营徒步一小时即到。Muztag0038

16日休息。吃过早饭,不知不觉营地周围站满了附近的村民,好象随时都会涌过来抢我们东西似的,看起来怪可怕的。其实他们都很淳朴,只想找点挣钱的机会。任何东西放在帐篷内,营地没人都不会丢失。营地旁有一条小河,浑浊的冰川融水,早晨还会冻上一层薄冰。我们的一切用水都取自这小河。白天没事拿望远镜看山上往来的人影觉得很好玩,看人家在山上滑雪更是羡慕。

 

大本营到C1的部分路线。注意左下的3个人和右上的小帐篷。一路全是碎石头,我走得都快变态了。这段路最快的人只需2小时,我最慢的一次走了近10个小时。Photo ID: Muztag008

有两种登山方法。一种是阿尔卑斯式,从山脚一路不停地往顶峰冲然后迅速下撤。这种方法时间短,速度快,但是危险性也大,尤其是对于身体较差的人,由于没有时间适应高度变化,容易导致致命的高山病如肺水肿和脑水肿。攀登6500米以上的山一般采取沿途扎营围攻的珠穆朗玛式。我们的大本营海拔4400米,慕士塔格顶峰海拔7546米,中间建有三个高山营地C1,C2,和C3。C1海拔5500米,C2海拔6350米,C3海拔6950米。从7月15日到7月27日的十多天我们一直在大本营和C2之间来回拉练,反复适应高度。每两个营地之间一般要走四到八个小时,这样的艰苦拉练非常变态,能把人走出幻觉。

 

慕士塔格峰攀登线路图,宋玉江制作

7月17日早上开始第一次拉练,从大本营前往1号高山营地Camp One,简称C1。任务:到C1后不停留,当天返回大本营,同时往C1运送一些物资。

刚出发时路还算好,后来就是在碎石堆上走,边走边滑,搅动尘土直冒烟,呛得嗓子难受。我越走越慢,四个小时之后才到了大约海拔5000米处,这里是积雪和碎石混合地带。开始有散布在雪坡上的帐篷,这是 友队的C1。我们的C1在哪里?

我走得慢,队友早已没了踪影。我没有对讲机,搞不清楚离本队C1还有多远。我总觉得自己还没有完全适应高度,一路越来越恶心想吐。一看表,下午一点,还不到撤的时候,只好如蜗牛一般继续爬。

 

笑容。2003年7月17日,约海拔5000米处。八戒和芳芳对着我的相机强作微笑,其实这时芳芳刚吐过。Photo ID: Muztag009

我肯定是全队最后一个。翻过一小坡,一看八戒和芳芳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我顿时觉得象见了亲人一样:同志,我终于找到组织了!要知道出发一个小时后我就被其他队友远远甩开,整整五个小时我一直是这让人变态的碎石路上的孤独漫步者。

过来一看,my god,芳芳的脸色惨白,看样子比我还惨。我的水壶里还有一些热水,赶紧给芳芳喝一点。

休息了一会继续前进。没走多远芳芳实在是走不动了。正好旁边有一个帐篷,里面没人。山上的原则是无人的帐篷是可以借用的。前面不远处有人在往下撤,估计是我们的队友。我们把芳芳安排在帐篷里休息,我和八戒继续前进。

没走多远碰到下撤的老张和大个,我告诉他们芳芳在下面的帐篷里休息,请他们把芳芳带下去。

说是前进,其实我也是在硬撑。这泥玛离C1到底还有多远?远远的已经能看到一个白色的大型帐篷,这是中科院的C1。早上出发的时候杨春风队长说到了中科院的大帐篷离我们的C1就不远了。离中科院帐篷约20米,我已近乎口吐白沫。

 

远远的能看见中科院的白色大帐篷了。Photo ID: Muztag0010

“喂!杨飞,你怎么样?” 八戒在上面喊。

“我不知道!你知道离C1还有多远吗?”

其实八戒就在我前面十几米,可我竟没有力气走过去,直着嗓子回应八戒。

已经是下午四点半。八戒目测离C1还有约150米垂直距离,特别是还要翻越一很陡的雪坡。按我们俩的状况估计上到C1差不多会是傍晚了。可能没时间和力气撤回大本营。我们决定立即撤退。

第一次拉练以失败告终。

当时我很想不通为什么杨春风这家伙把C1建得这么高。后来证明杨队长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营地高度决策是伟大光荣和正确的。有的队就是因为前面营地高度太低导致后面的路程太艰苦而失败。

 

在大本营用300mm长焦拍摄的落日时分的友队C1(图中很小的黄色帐篷)。我们的C1在这里看不到,在后面那雪坡上。Photo ID:Muztag0011

 

大本营生活。连电视机和DVD都有,我们是山下十多支队伍里最腐败的之一。写日记的是来自成都的女队员陈芳芳,正在看大片的是两位藏族高山向导。Photo ID: Muztag0012

近年来上穆士塔格的人特别是来登山兼滑雪的老外越来越多,阿克陶县政府生财有道,在大本营设了总管,每个队都得给他们交钱。比如从山脚下雇骆驼就一定要雇他们的,每头300元,否则就会有麻烦。电视机和发电机 都是骆驼扛上来的。

在大本营的休整非常重要。在这里我要严重感谢任劳任怨的随队厨师宋玉华,大本营的伙食很不错。上到高山营地后基本上是吃不好也睡不好。缺氧导致睡眠不好大家都知道,在山上普通食物也基本没法吃,比如馒头,一上6000米就会变成砖头。

 

大本营的午餐。Muztag0013

基本上也就是在大本营能吃点,上了山很多人是吃什么吐什么。王琳吐得最厉害,后来他说:今天早上吐了三次,第三次我硬是把到了嘴里的东西咽了回去,说什么也要留点东西在胃里,要不然等会怎么爬山?

其实从C3到冲顶然后回到C3,很多人十几个小时基本上是空着肚子,登山专用食品如 powerbar 之类的看到就想吐,完全没食欲。在C2以上,大家都相互鼓励一定要逼自己吃点东西,哪怕喝点方便面的汤也好。

在大本营每个人都过着猪样生活。每天我们关心的就是如何吃好,睡好,更重要的是拉好 - 不能便秘,否则麻烦大了。

 

来自贵州的队友吴小岚,她是队里唯二的女队员。这张是在大本营照的。Muztag0014

 

(五)变态拉练

在大本营我们的帐篷上飘着国旗。并不是说我们代表中国。登山的老外比国人多,山上的十多支队伍大多数都是来自欧美,他们都扛着自己的国旗。我们也弄了中国国旗以示区分。

根据第一次到达C1的先后,领队把大家分成两组,A 组6人,攀登速度快,体力好,要尽可能保证登顶。另外7人是B 组。我自然是在B 组。

18日休息一天,19日A 组上C1,计划在那里住一晚上,第二天上C2后再返回大本营。我们B 组19号继续休息,20号上C1。

长话短说,20号早上我们B组出发再上C1。本来以为经过几天的适应后我应该比第一次上C1轻松一些,没想到一点好转也没有,反而变本加厉地难受。反正我是一个人在后面慢慢晃,从早上一直到黄昏。最后我几乎是无意识,麻木地抬腿,走一步,再抬腿,再走一步。。。

躺在冰面上拍摄慕士塔格的落日。Muztag0015.

太阳快要落山了,终于我到了一个大雪坡下面。C1就在这个雪坡后面。这个雪坡很陡,混杂冰面,要小心滑倒。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爬到一半实在没力气了,插好手杖,我在冰面上躺了下来,挣扎着拿出相机拍了一张,心情就和这即将西沉的落日一样灰暗。我从来就没把自己看做是登山运动员,这次我来穆士塔格,在我心里摄影的任务高于登山的任务。虽然我体能比谁都差,但照相机我是绝对不会扔下的。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停止按快门。

终于,我上到了C1,虽然俺是最后一个到。

一号高山营地,C1的早上。Muztag0019

 

黄昏的C1。Muztag0016

 

在高山营地烧雪水煮方便面。Muztag0017.

20日晚上到C1后大家都累得不想动,除了宋玉江外大家也不太会用汽油炉。我累得连话都不想说,吃了一点方便面,喝了点热水。第二天早晨也只是吃了一点面汤就干粮。

 

穿上高山靴、踏雪板和雪套的芳芳。Muztag0018

21日的任务:从5500米的C1上到6350的C2,然后撤回大本营。

从C1往上全部是雪地,厚的地方一脚下去几乎到腰。队长宋玉江吩咐大家换上双层高山靴,绑上踏雪板,防止陷进去。

踏雪板这玩意儿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是第一次穿高山靴和踏雪板,刚开始还有点新鲜感:可不,本菜鸟也用上专业家伙了。等站起来一走动差点没摔倒,老是左脚踩右脚。必须趴开腿走路,别扭死了。

从C1出来就是一个较陡的雪坡。今天要上到C2再撤回大本营,路途较长,一大早我们就出发了。早上气温很低,有好几百米的路段几乎是亮冰。踏雪板虽然有齿但还是踩不踏实,好几处一脚踩上去就几个白点,我差点滑下来。这要是滑坠下去就是好几百米, 弄不好直接没命。我现在想来还有点后怕。其实C1到C2的深雪路段并不多,我强烈推荐以后上穆士塔格的同志在C1到C2的前半段不用踏雪板,绑上冰爪应该安全得多。但踏雪板还是要带上,在后半段比较松软的雪上,踏雪板是必须的。

 

C1到C2的大冰坡. Muztag0020.

今天我们B组7名队员基本上一路保持了较好的队形。

约中午时分我到了一大冰坡下面。坡面全是亮冰,油光蹭亮,滑溜无比。如没记错这是穆士塔格最陡的一段。还好有前人搭好的路绳。如果有冰爪的话走之字形斜切上去也是可以的。

此时已经是下午1点,大家在这段冰壁下休息。领队杨春风认为按照我们B组现在的速度,到达海拔6350米C2要到下午5点,这样的话天黑之前回到大本营可能够呛。为安全起见, 立马下撤。第二次拉练失败,没有完成任务。

 

雪山远眺。Muztag0011b.

 

C1到C2之间的冰裂缝之一。说慕士塔格没有什么冰裂缝危险的人应该仔细看看这张图。这种明裂缝还算好,暗裂缝才是真正的杀手。Muztag0019.

这段路程冰裂缝不少,还好沿途都有路标旗,必须严格按照路绳和路标旗走。

在C2返回大本营的途中,我一路都在队伍的最后拍照。转过一个山头,一看其他队员都不见了!乌云低压,天气越来越差,能见度只有不到100米。此地四处暗藏冰裂缝,不能乱走。我转来转去找不到路标旗,顿时冷汗直下:要是找不到回去的路,今天就麻烦大了!我打开背包清点装备和食品,还有几粒糖和一些干粮,半瓶水,羽绒衣也在。如果天气再过半小时不转好我就开始挖雪洞,穿上羽绒衣呆在雪洞里,一个晚上应该能对付过去。运气不错,过了半小时雾气散开,我重新找到了路标旗,顺利返回C1。

连滚带爬总算在天黑之前回到了大本营。一看大本营冷冷清清的,A组的同志们不是昨天就回来了吗?原来他们步行数公里到公路上拦车去70公里之外的塔什库尔干县城休整去了。

到了晚上,A组的同志们回来了,从塔县带来了大量食物补给。我们都高兴坏了:为食物,也为女人!A组的同志们不但带来了食物,还带来了一位漂亮妹妹,武汉小蓓,在塔县吃饭的时候遇到的。小蓓那时正独自在中国这个最西边的县城独自旅行。

 

武汉小蓓。Muztag0021.

在大本营很难见到一个女人,大多数队伍都是清一色的光棍,我们队有两个女队员,贵阳的吴小岚和成都的陈芳芳。本来说好是混帐睡的,但是她们两个却主动分到了一个双人帐篷,这样大家都没想法了。再说了,在4500米的地方,要干坏事也是很不容易的。

小蓓对爬山很好奇,想来大本营看看,就跟着A组的人上了大本营。漂亮MM的到来在大本营掀起了轩然大波。领队杨春风本来很生气,A组本来是登顶最有希望的,现在被妹妹扰乱了军心,这不是乱来吗。本来也是,就一个妹妹,队里十几号男人,都是这么久没见过女人的,分给谁合适呢?分钟点?

”厨房是个红灯区“。在炊事帐里。左一为杨春风,右依次为蒋竣、宋玉江、深圳海军、黄家全。Muztag0003

当然这是开玩笑。大家都很礼貌和客气,有的拿衣服给小蓓穿,有的给端上热茶,杨春风队长还让出了自己的帐篷和睡袋给小蓓。到了晚上,小岚、芳芳、小蓓三位妹妹都在炊事帐,大家都挤了进来和她们聊天,好 不热闹。杨春风进来一看:“哇,厨房是个红灯区!”。第二天小蓓走了,这句话成了我们的口头禅,后来大家只要看到晚上炊事帐有灯都会说一句:厨房是个红灯区。

今天晚上小蓓是让人高兴的,不过也有让人伤心的。在乌鲁木齐我们就知道有另外一支杨立群带队的国内登山队比我们早一星期上穆士塔格。昨天上午我们就注意到C1以上乌云密布,天气很差。听说昨天他们冲顶,估计他们手气不好。

到了晚上9点左右,山上下来一支人马。就是他们,非常疲惫的样子。由于恶劣天气,他们登顶没有成功。大家拿着吃的和水果迎上去安慰他们。不过我还是看到他们掩饰不住的伤心,和一位男队员脸上的泪珠。

某事在人,成事在天。登山是靠天吃饭看来一点也不假啊。

 

C1到C2的艰苦跋涉。佳能G1数码相机拍摄。Muztag0022

 

C1到C2的跋涉。此处海拔约6100米。Muztag0027

7月23日早上,A组出发上C1,B组休息。24日早上,我们B组出发开始最后一次高度适应拉练。

24日任务:大本营到C1,在C1住一晚上。

25日任务:C1到C2,然后在海拔6350的C2住一晚上。

26日任务:C2回大本营。

没什么好说的,我虽然总是全队最慢的,但是我有一个信念,不到最后一口气决不停止前进。靠着这样的信念和自己的体能做顽强的斗争,我终于上到了C2,又从C2回到了大本营。

 

C1 到C2的这个雪桥比较危险。今年雪少,气温相对高,雪化得快,此雪桥走得胆战心惊:万一踩塌,下去就是上百米,生死难料。Muztag0040

 

这个雪桥只允许一个人小心通过。Muztag0041

25日上到C2之后,B组的诸位一个个面如菜色,大家都有点扛不住了。老于和老周建议说,不如明天不下撤了,我们B组变A组,明天直接上C3,后天冲顶。这是一个大胆而勾人的建议。B组的同志体能较差,费了牛鼻子劲好不容易上到C2,体力都拼的差不多了,我也担心下到大本营后我是否还有体力和勇气再上。但是食物和燃料有点不够,部分同志的装备不全,我也是,只带了普通手套,登顶用的羽绒手套还在大本营。这样上C3实在是冒险。

最后我们否决了这个大胆的建议。

 

 C1到C2的巨大冰峡谷。左上角一队人影是友队在前进。Muztag0024

我们B组按原计划于26日下午撤回了大本营。一看怎么营地多了一顶大帐篷?原来有三个西安的业余登山者25号上到C1,因炉子不好使退了回来,帐篷就搭在我们营地边上。杨春风领队是个好心人,同意他们三个搭伙吃饭。这三人后来打算和我们队一起上山。这三个人实在是太菜了,装备也差。怕受拖累,影响我们登顶,我们队大多数人都坚决反对这三人同行。有队员甚至背后说他们要是跟着走就把他们赶回去。其实何必呢,各走各的,各不负责不就完了吗。可话又说了,如果他们出事我们不救援,以后在登山界会名声很臭的。后来不了了之,大家各自出发了。

27日大本营还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因为食品短缺引发了一次争吵。老实说山上十多支队伍就属我们吃得好,从喀什我们带来的食品补给可能有一吨,包括啤酒N箱,连西瓜哈密瓜都有两麻袋。大家和我一样都以为吃的有多,就没注意节省。但队长错误的估计了18张嘴的力量,没一个星期吃的就不够了,特别是肉类。杨春风曾想到当地老乡那里买头小牦牛杀了吃,但后来没买到。

 

在炊事帐客串厨师的蒋峻。Muztag0025

27日在准备最后冲顶食物的时候,我们惊讶地发现方便面只有十几包了。方便面是我们在山上的主要食物。此时下山去买是不可能的,往返得要两天。中科院大本营的食物储备充足,也对外出售,但是任何东西都是10元,烟10元一包,水10元一瓶,方便面10元一袋,太黑了。虽然炊事帐里面食物不够了,但是大家各自的帐篷里以及山上的高山帐里可能还有一些方便面。不过万一山上没有了呢?

为了是否要去买两箱这10元一包的方便面,几名队员和队长领队争吵了起来,弄得很不愉快。最后我们在大本营翻箱倒柜,又找出了一些方便面和方便米粉,也不知道够不够,就这样不了了之。

我在这里给以后登山的人一个建议,那就是按照你估计的食物消耗双倍带上。没有吃的?下山吧,明年再来。

 

在大本营晒太阳的我。队友拍摄。

 

大本营晚餐的我,形象十分狼狈。虽然多加防护,但是脸部依然经被雪山紫外线严重灼伤。宋玉江拍摄。Muztag0026

 

北京的大个金书在大本营晒太阳,象不象抢银行的?我们很多人都戴了这种帽子以抵挡雪线以上强烈的紫外线。Muztag0051

中科院冰川所因为长期驻守穆士塔格,他们的帐篷都是半固定式的铁架子帐篷,吃的也是最好的,我曾经到他们的大帐篷里面死乞白赖的讨过一顿猪肉包子。回来告诉队友,大家羡慕得眼都直了。好吧,我说实话,我并没有死乞白赖,中科院的研究人员都很客气,看我在门口流口水,他们主动邀请我进来吃包子。

 

7月25日第二次上C2之前,凤凰卫视的采访车开来了大本营。队长宋玉江正在接受采访。

中科院之所以吃得好是因为汽车是完全能开上穆士塔格大本营的,停在中科院院内的皮卡和吉普就是证明。后来凤凰卫视的采访车也开了上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让我们租的车开上来。后来得知阿克陶县政府在穆士塔格大本营开了个管理处,为登山者提供伙食,每人每天收100元,忒尼玛黑。如果哪个队自己开伙做饭(比如我们队),就得给他们交所谓的管理费。不准登山队开车上来还可能是给当地人的骆驼拉生意,每头骆驼8公里收300元,美其名曰为了环保。

政府收了钱干点正事也好了,但是他们只管收钱不管干活,穆士塔格大本营的垃圾已经越堆越多。我们交的环保费都哪去了?

 

(六)冲顶时刻

28日下午一点,A组要出发冲顶了。出发前全队在一起合影。天阴沉沉的,预兆不太好啊。气氛有些悲壮,成败在此一举。我们在营地默默的为A 组送行。一小时后山上人影已分辨不清。找来望远镜,一直看到他们从视线中消失。哥们,一路顺风。Good luck, be safe.

 

出发前全队在一起合影。Muztag0027

7月28号是我最难忘的一天。早上我的左脚弓莫名其妙的肿大起来,而且越来越严重,到晚饭的时候肿得连鞋子都穿不进了。我的左脚有旧伤,小学三年级十岁的时候被汽车压过。这次可能是因为连续十多天的长途拉练,导致旧伤复发。赶紧使用膏药和喷雾剂,可是根本就没用,一站起来就疼得我直咧嘴。领队杨春风说:如果明天早上还是这样你就不用上了。

真是叫人绝望和伤心。花了这么多钱和时间,受了这么多罪,偏偏在这最后关头走不了。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帐篷里,默默的眼泪流了下来。我祈祷明早能好一点,至少让我能穿上鞋。想起了队友八戒(钟承湛)对我说的话:明天试试,看能不能咬牙到C1;到了C1就能上C2,上了C3就是爬也要爬上去。

7月29日中午12点半,B组出发开始最后的攀登。我硬挺着一瘸一拐地跟在队伍最后面,左脚一点也使不上劲。

晚上10点半,天已经全黑,我拖着受伤的左脚最后一个达到C1营地。整整10个小时啊,我可能创下了攀登穆士塔格的最慢记录。体力好的人两到三个小时就能从大本营上到C1,一般人五个小时是正常速度。

我在这里严重感谢队长宋玉江和队友王琳。他们本来可以很早到C1的,可他们两个一直就在我前面慢慢地走,还不时喊话或者通过对讲机问我的情况。晚上10点,我通过对讲机告诉宋玉江我已到了最后一个陡雪坡下面。这段几十米的雪坡我却花了半个小时还没走完。我不是在走,是一寸一寸在挪。天已经黑了,头灯就在背包里可我已经没有力气拿。近乎绝望,忽然前面一道亮光照来,王琳从上面冲了下来:杨飞,我来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刻。

从远处看C1的三顶高山帐。Muztag0028

7月30日。任务:C1到C2。这已经是最后的疯狂,我们每个人都咬紧牙关坚持着。谁都知道作为业余登山者我们不太可能以后再有大把时间和金钱来上7000米以上的高山。

 

C1到C2。陈芳芳借助路绳奋力向上。Muztag0029

 

天与地。C1到C2的大雪坡。Muztag0030

在C1到C2最长的这个大坡下面,我遇到了前天原想和我们一起出发的西安三人登山队的其中一位,他是陕西电视台的摄影师。他说受不了了,准备下撤。前天我们在大本营聊天的时候我说我的主要任务是来摄影的。这哥们说前面已经没什么风景,最漂亮的C1到C2都已经拍过了,再往上都是清一色单调的雪坡,无任何摄影价值。见我步履蹒跚一脸菜色,他极力劝我一起下撤,说现在撤的话天黑之前就能回到大本营。

摄影任务已经基本完成,不得不承认撤退这两个字极具诱惑力,尤其是还有人陪伴。兄弟, 请不要勾引我,我的左脚还是没有任何好转,所有的队友都已经走远,孤独面对这个上次差点把我搞趴下的漫长陡坡实在太需要勇气。

我把对讲机取下来,打算告诉队长我准备放弃。

把对讲机打开,喇叭里传来沙沙的电流声。

我仰面躺在雪地上,闭上眼睛让脑袋空白两分钟。

神经质一般的我又爬了起来,装好对讲机,我对那位西安哥们说:你先回去吧,我继续上。

I will NEVER give up。直到最后一口气,永不放弃。

太阳下山的时候,我到了C2。

 

落日。远处是友队的C2帐篷。我卧倒在雪地里拍的。Muztag0031

7月31日。任务:B组C2到C3,A组从C3冲顶然后撤回C2。

通过对讲机我们得知昨天A组全体顺利上到C3住了一晚,今天是他们冲击顶峰的日子。早上8点,C2附近天气不错,太阳出来了,风也不大。可顶峰却被一大团乌云裹的严严实实。大家都忧心忡忡,为A组担心,也为我们B组担心。

一旦A组今天冲顶失败,他们必须撤下来。因为C3只有两顶高山帐,最多住8个人,无论如何也挤不下全队17个人。如果他们撤到C3等待一天,我们B组就得继续在C2呆着,另外一个方案是A组撤到C2,我们B组今天也就是7月31日上C3,8月1日冲顶后撤回C2。同时A组8月1日C2上C3,8月2日再次冲顶。前提是A组的同志还有这样反复折腾的体力,以及天气状况允许。还有最重要的:食物和燃料,我们没有多少了。我们等不起。怎么办?

这是AB两组最需要协调沟通的时候,可偏偏这时对讲机怎么也喊不应,可能是由于前面山梁阻断了无线电信号。我们都急得直跳。抬头看山顶,那一大团乌云越来越厚,大家的心情都低落极了。

我们都直勾勾的叮着那乌云的动向。上帝保佑,虽然云越来越厚但是它慢慢地在往右移动,估计两小时后顶峰的天气就会变好。关键时刻宋玉江终于和留守大本营的宋玉华联系上了。大本营告诉我们,刚才A组杨春风说7000米以上现在天气极差,浓雾笼罩,能见度极低,队员之间互相都看不见,杨春风正在考虑放弃冲顶。

宋玉江一听差点跳起来,抓着对讲机狂喊:顶峰就只有一团大云,一小时后散开天气就会好转,请大本营转告杨春风无论如何不要放弃,放慢速度继续向顶峰冲击。

大本营立即将我们的话转告给了杨春风。A组继续向顶峰前进。

我们B组向C3出发了。

通讯的畅通对于登山真的是超级重要。大本营的大功率车载电台和八爪天线关键时候发挥了作用。

 

大本营的通讯工具。我们可能是十几支队伍里通讯装备最齐全的之一。有六个对讲机,大本营有一台大功率车载电台配大蓄电池,专业GPS、短波发射台以及海事卫星电话(最右边那个)。有的队没有卫星电话也来我们这里借用电话,这电话的成本是一分钟25元,我们收老外6美元。意大利队经常来打电话,他们后来把我们的领队杨春风叫做 Telephone boss.  图片号:Muztag0032。

下午三点,远远看见前面有人影在下撤。过了一会,渐渐的走近了,是A组的老张,老狗和大个等。本来B组的我们个个都象蜗牛似的爬,一听说A组已经登顶成功,我们都象打了强心针一样来了精神。老张说上面风大得能把人吹走,要我们千万小心。向他们表示祝贺,我禁不住和不知道谁拥抱了一下。看着他们飞速下撤,我羡慕得口水都掉了下来。

陆陆续续A组的同志们都撤下来了。吴小岚遇到我的时候也许是知道我是B组最弱的一个,特意叮嘱我前面不远就能看见C3的帐篷了,但是看到帐篷后还需继续走两个小时才能到,要我千万别一看到帐篷就松劲。

小岚是队里个子最小的,但也是登山经验最丰富的之一,曾经攀登过西藏宁金抗沙峰。她登山的绝招就是一累得不行了就用登山杖撑着歇一会儿,同时牙齿紧咬登山杖的把手。我想她下山后手杖上一定满是牙印。

翻过一个山坡,远远的我看见了C3黄色的帐篷。果不其然,再走一段那帐篷不见了,再走一段帐篷又出来了,反反复复我都快疯了,估计这是在一波浪型山谷里。真尼玛 让人变态。

边骂边走,傍晚时分我最后一个到达C3。海拔6950米。

7月31日晚上在C3的一夜是我们的恶梦。每个人都觉得缺氧严重,头疼恶心想吐。王琳是反应最大的一个,吐得连绿水都出来了。后来我们让他睡在帐篷门边,好随时往外面吐。本来也是没什么东西可吐,我们都几乎48小时没吃什么东西,方便面也主要是喝汤,POWERBAR 之类的高山食品看到就想吐,别说吃了,所有干粮都变得比石头还硬。

夜里帐篷里没有鼾声只有呻吟声,大家都辗转不能入睡。有的人一会儿就要坐起来一下,说不行,太难受。最糟糕的是一顶帐篷里挤了四个人,连翻身都不太可能。

决定命运的一天到了。8月1 日一大早6点我们就起来了。准备7点出发。我们B组本来就体力差,笨鸟先飞我们一定要早点走。穆士塔格冲顶的关门时间是下午4点。如果下午4点还没有达到顶峰,就算只差50米也得撤,这是为了保证在天黑之前回到C2营地。绝不可耗尽所有体力冲顶,必须留一半体力下山。山难者80%都是登顶之后死的。

C3将近海拔7000米,这是我第一次到达这样的高度。此处气温零下二十度左右,奇冷无比。我花了半个小时穿上了所有能穿的衣服:保暖衣抓绒衣冲锋衣羽绒衣,穿得象头笨熊一样。穿衣服还好办,穿上双层的高山靴系两次鞋带我感觉相当困难。踏雪板太大,不便在帐篷里面穿。出来帐篷,我气喘嘘嘘努力了半个小时也没把踏雪板穿上,感觉头昏眼花。你能想象半小时都穿不上一双鞋的困境吗?我确实就差那么一点力气。最后藏族向导普布顿珠过来帮我穿好了踏雪板,才得以出发。

 

冲顶路上。躺在地上休息的是队长宋玉江。当时我就站在他后面。海拔七千多米的地方脑部缺氧严重,切不可独自躺倒休息,要互相提醒。独自躺下后可能沉睡过去,非常危险。Muztag0033。

由藏族向导旺青领头,一路我们都保持队形,互相之间保持不到20米的距离以便照应。走得很慢,基本上每十几二十步就停下来休息一下。奇怪的很,我在7000米以上的高度反而没有大本营到C1那样艰难,慢慢的我超过几位队友走到了队伍的前面。我 有点怕,这不是回光返照吧?

刚开始天气还不错,7200米以后风越来越大,我穿四条裤子还感到风的刺骨。前面数米队友的脚印一下子就被风吹平,地上一点痕迹都没有。绝对要咬牙跟上,否则很容易迷路。我想起杨春风说过的:从C3开始一路傻走,走到天尽头就到顶了。一步,又一步。。。

 

下午两点半,远远的看到有一片裸露的黑色岩石,那就是慕士塔格顶峰。成功在望,禁不住眼泪下来了。 这个顶峰面积真的大,就像一个足球场。

半小时后,下午三点,我终于到达海拔7546米的顶峰。

此时离关门时间四点还有一个小时。我和老余是最后两个到的,其他队友都已开始下撤,只有藏族向导普布顿珠还在那里等我们最后两个。气温极低,估计零下25度。我脱下手套准备拿相机。普布一把抓住我:别脱手套,我来帮你照。相机也冻住了,快门两分钟后就没了反应。大风夹杂雪雾,能见度越来越低。天气在转坏,必须立即下山。

 

我在慕士塔格顶峰,2003年8月1日下午3时。藏族向导普布顿珠拍摄。Photo ID: Muztag0034

连滚带爬我回到C3。这并不是夸张,很多路段我们确实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溜下来的,刹车不及时就可能滚下去。

帮助两位藏族向导撤营,我们下山时背包都重了很多。我和八戒一起8月1日当天到达C2。几个体力强的队友继续下撤。但八戒和我实在是走不动了,天色已晚,我们不敢乱走,于是在海拔6350米的C2帐篷里呆了一晚。8月2日早上我们继续下撤,下午安全回到大本营。

大家都很开心,但是女队员陈芳芳到了晚上还没有下来,据说是在山上走不动了。我们开始担心起来。一个人要是在高山上失去行动能力,四五个人都没法把他弄下来。感谢上帝,8月3日,在两名藏族向导的帮助下,最后一名队友陈芳芳安全回到大本营。

至此乌鲁木齐登山探险协会组织的2003年穆士塔格登山活动圆满结束。全队除留守大本营的宋玉华外,13名队员,两名向导,两名领队,共17人分两组于2003年7月31日和8月1日成功登顶,8月3日全体安全下撤回到大本营。

登顶名单:

石欣(深圳)

张德仲(北京)

王金书(北京)

吴小岚(女贵州)

黄家全(深圳)

王晓林(深圳)

蒋峻(成都)

王琳(武汉)

钟承湛(广州)

周恒(成都)

余德芳(成都)

陈芳芳(女成都)

杨飞(长沙)

登山队队长:宋玉江(新疆)

领队兼攀登队长:杨春风(新疆)

协作向导:旺青索朗(西藏登山队)

高山向导:普布顿珠(西藏登山队)

老周背着大包挂着尿瓶从C3撤往C2。尿瓶是帐篷里晚上如厕用。Muztag0035

 

(七)慕士塔格攀登总结

作为一个登山菜鸟,我一冲动就去爬了海拔7546米的慕士塔格峰,居然登顶并安全回来了,相当走运。我这次确实手气爆棚,慕士塔格连续晴了20天,雪量少,C2以下都不用踏雪板。这次在山上我一直都自称随队摄影师,以免爬到一半就撤让人笑话。基于我以前在西藏冈仁波齐海拔5600米就死了一半的情况,我根本没指望这次能登顶,只希望爬到C3,没想到一咬牙就冲上了顶。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是否登顶,一半要看运气(天气状况)。你水平再高、准备再好,一旦遇到暴风雪也只能认倒霉。2002年中国登山协会慕士塔格登山队无一人登顶,俄罗斯队登顶后在下山途中失踪一人,都是因为手气太差,遭遇了暴风雪。

在所有七千米级别的雪山里,慕士塔格可能是难度最低的一个。此山的外形就像个大馒头,绝大部分坡度较缓,全程不用冰镐,说攀登都有点过了,爬这座山既不用攀冰也不用攀岩。不过,坡度缓就意味着线路长,在严重缺氧的状态下长途跋涉,对攀登者的体力和毅力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慕士塔格海拔7546米,已经接近不用氧气瓶登山的极限。攀登珠穆朗玛,大部分人在7790米的营地开始使用人工氧气。

对于慕士塔格这个线路超长的磨人山,王铁男的文章《重返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峰》是这么描述的:

“缺氧、体力极度透支使湖南登顶珠峰第一人雷哥产生了幻觉,在漫长的登顶下撤途中,他感觉走了很久很久,但始终没有看到三号营地的帐篷,他误以为走在前面的协作把营地撤了。绝望中他拨通了总指挥侍海峰的手机:“老侍,做人要厚道呀,我还没有下去呢怎么把帐篷撤走了”!回到大本营后他对我说:这个山真耗人,比攀登珠峰还累。”

这个雷哥就是长沙的朋友徐江雷,我们一起在长沙喝酒吃过饭。他2007年曾经登顶珠穆朗玛。

我总体的感觉,爬雪山最重要的是毅力,和一个人的体格是否健壮关系不大。很多平时看起来病怏怏的人,上了雪山反而比那些能跑马拉松的人还走得快。这次在慕士塔格,我们全队高原反应最厉害的是年纪最轻、体能最好的王琳,他是体育专业大三学生。我的高反也很严重,但在海拔七千米以上,我的高原反应反而减轻,超过几名队友走在了前面。我一度怀疑自己回光返照。

在很多宅男看来,登雪山的人都有点贱,花钱买罪受。典型的自虐。喜欢自虐没道理可讲。有的人喜欢在床上自虐,有人喜欢在山上自虐,如此而已。登山是自虐的最佳选择之一。2003年慕士塔格的攀登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但是我一直忘不了那种在雪线以上因为缺氧而拼命挣扎的感觉。多少次想撤下去再也不干了,但我最后都挺了过来。因为左脚旧伤复发,从7月29日大本营出发、8月1日登顶,一直到8月2日撤回大本营,我都一瘸一拐的象个残疾人。打断牙往肚子里吞,自虐之极。

这次我这个没有任何雪山经验的菜鸟成功登顶慕士塔格峰说明了上雪山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任何身体没有什么大病的人只要有两个星期的时间来适应高度,都可以尝试7000米级的山。

当然,这并不是说雪山没有危险。出门旅游都有危险,爬雪山的危险更大。慕士塔格虽然没有什么技术难度,但是悲剧依然时常发生。雪山上常见的杀手是暴风雪、雪崩、冰裂缝和高原反应。慕士塔格山在海拔5600米到6800米之间有多处暗裂缝地段,表面一马平川的雪原实际暗藏杀机,必须小心沿着路绳前行,偏离几米就可能发生悲剧。

我找到的资料,慕士塔格这座馒头山近年来的部分登山事故如下:

1999年,乌鲁木齐登山协会队,队员王铁男在6400米处坠入冰裂缝,第二天才被救出。香港队员陈骏武手指严重冻伤,最后截肢。

2002年,乌鲁木齐登山协会队,杨春风、马玉山和马继东登顶后突遇暴风雪,迷失方向,在海拔7000米处站了一夜,大难不死。

2004年,乌鲁木齐登山协会队,驼牛等三名队员登顶下撤到海拔6900米处迷路,体力不支无法行动,挖雪洞坐了一夜,第二天被救。

2006年,乌鲁木齐登山协会队,一名女队员登顶后撤到C3时突然休克,被协作用地垫和绳子拖到C1。

2007年,韩国登山队在冲顶途中遭遇暴风雪,攀登队长崔江勇冻死,遗体在海拔7400米处被发现,其他三名队员被救。

2007年,英国籍登山者 Johnathan Matthew Peacook 在攀登途中身亡,可能是突发心脏病。

2008年,乌鲁木齐登山协会队,北京队员娄颖(女,网名珊瑚)登顶成功,在下撤到大本营后突然身亡。尸检结论为缺氧导致呼吸及循环衰竭。 在顶峰没事,撤到大本营了却发生严重高原反应,这种事实在罕见。

2011年,中科院29岁的博士生、青藏研究所慕士塔格观测站副站长林树标,在完成实验后从C2下撤至海拔5800-5900米时失踪,多方搜救无果。最大可能是掉入了暗裂缝。 作为多次上下慕士塔格的工作人员,林树标对暗裂缝路段应该是非常熟悉的。因为尸体一直没有找到,当天具体发生了什么已经无从得知。

2015年,上海队员张云登顶后独自从C2下撤,偏离线路仅7米,坠入20多米深的暗裂缝。第二天 被救援队发现时,尸体已冻硬,无法取出。

不罗嗦了。总体来说,登雪山在战略上要藐视困难,战术上则要重视每一个步骤和可能的风险。

 

这次攀登慕士塔格,我连路费一起总共花了人民币一万八千。我的装备是全队最差的,冲锋衣是一件180元的二手冒牌货,保暖内衣是便宜的山寨货,登顶穿的高山靴、踏雪板以及羽绒衣都是借的。杨春风后来告诉我,借给我的这些装备都是1960年代中国队首登珠穆朗玛遗留下来的古董。当然,这没有什么好吹的,红军过草地爬雪山的时候根本没装备,直接灌一碗辣椒水就上了(仅限于四千米级别的山,五千米以上这么搞是找死)。

我可能以后不会再有时间来爬雪山。商业登山是属于有闲有钱阶层的。如果采取沿途安营扎寨、慢慢适应高度的珠穆朗玛式登山法,攀登7000米以上的山一般需要三个星期,8000米以上的山需要一到两个月。现在攀登珠穆朗玛,商业登山公司的报价是每人20-40万元人民币(不含个人装备);K2乔戈里峰的报价是50万。这只有财主才玩得起。

2003年的穆士塔格之行也许是我个人冒险旅行的终极。我之所以称之为旅行而不是登山是因为我从来就是一个旅行摄影者而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登山者。从西藏到穆士塔格,我到了很多人迹罕至的地方 ,看够了震撼的风景,也看多了很多简单的完全不同于城市人群的生活。巨大的反差叫我很不适应。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是太适应了,我不再感觉有什么反差。哪里不是一样呢?Life is the same everywhere. 真正的有心人不用到处旅行追寻反差来让自己从无聊的城市生活中超脱出来。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我也许将从户外旅行摄影撤退了。我想开始学钢琴,以及开始真正意义上的天文观测。看星星让人平静祥和。

杨飞,

2004年6月初稿,

2017年3月修改

 

以下是慕士塔格增补图片:

 

图片号:Muztag0043: 深圳队员海军。很多人都自己动手剪了个遮鼻子的小片子加在眼镜上,遮挡阳光,也可保暖。

 

 

图片号:Muztag0048: 大本营晒太阳的八戒和王琳。

 

 

 

图片号:Muztag0049: 晒太阳的这两位在山上。本图片由王琳提供

 

 

图片号:Muztag0053: 冰川巨石。从大本营徒步一小时就到了山脚下的杨不拉克冰川。这是冰川的一块大石头, 居然冰雪能撑得住这麽大的石头

 

 

 

图片号:Muztag0054: C1的厕所。 就是在雪地挖一个大坑。晚上小便都用尿壶(广口饮料瓶),因为在零下20度的时候在野外上露天厕所实在太冷

 

 

 

图片号:Muztag0044: 这几位不是登山队员, 但他们比登山队员还牛,他们是中国科学院寒地与旱地环境研究所冰芯组的队员,一般他们都在山上呆3个月。他们在穆士塔格钻探的冰芯最深的超过160米,有近千年的气候变迁资料。

 

 

 

图片号:Muztag0047: 随着登山和滑雪的人越来越多, 当地的克尔克孜族老乡的经济头脑越来越发达:帮人扛东西上C1,每公斤8元。只是苦了他们的驴子。

 

 

 

图片号:Muztag0050: 此次活动的两名高山向导旺青索朗,普布顿珠。来自西藏奥索卡登山学校。他们头脑清醒,任劳任怨,在活动中功不可没。其中普布(红衣者)2003年5月作为深圳女队员梁群的协作登上珠穆朗玛, 并且是中国目前唯一无氧登上珠峰的人,牛B。我最要感谢普布。8月1日早上在海拔6950的C3,因为缺氧,我喘得厉害,费了半个小时也没穿好高山靴和踏雪板。是普 布过来帮我穿好,得以顺利出发。

 


 

尼采的谎言 - 老杨再谈登雪山

 

 (一)It's Clean.

一讲到为什么登山,总有人搬出马洛里那句话:因为山在那里。这话等于没说。我个人觉得,登雪山也是一种旅游,只不过运动量大些。任何游玩都会有危险,雪山因为海拔高、地势险,所以出险概率大些。这个世界上有人喜欢旅游也喜欢冒险,登山者多属于这一类。

冈仁波齐之路,Canon EF28-105 lens on Fuji Provia100F film.  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the Laurence of Arabia 里有个美国记者采访劳伦斯:(做为一个英国绅士)你为什么喜欢阿拉伯的沙漠?劳伦斯回答:It's clean.  意思是说那里很干净。多年前我看电影的时候并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

山,和女人一样,一白遮百丑。如果没有雪,珠穆朗玛也不过是一堆乱石。一旦被白雪覆盖,它就展现出诱人的身姿。雪山和沙漠一样,颜色单一,净到极点。对登山者来说,雪线上的风景是一种强烈的视觉刺激,和奖赏。

上了雪山,人的心理活动也会简洁些。这种鬼地方没有电,多数没有手机信号,也很少女人,想太多没用。雪线以上氧气缺乏,累得想死,更是什么想法都没了,只想着怎么爬上去,怎么滚回来。

 

(二)赌钱与赌命

再美的风景也会看腻,再好的菜也架不住天天吃。视觉刺激之外,登雪山还有另外一种奖赏:精神上的强烈刺激。有的人一旦沾染赌博就终身沉迷,赌徒们并不是沉迷于钱,而是沉迷于赌博带来的强烈精神刺激。登山成瘾是可以理解的。从医学的角度说,任何刺激都可能成瘾,跑步、打球、下棋或者登山。

要论赌博的刺激性,赌什么都不如赌命。登雪山就是赌命。这有两层意思。第一, 花了好多钱,但能否登顶要看手气;第二,登顶了能否活着回来也有运气因素。登山者都是雪山赌徒。如果有哪一天随着科技的进步,只要上山都能登顶,而且100%安全无事故,那登山运动的魅力就没了大半。

 

著名的绿靴子Green Boots(维基百科图片)。这具尸体十多年来一直在躺在珠峰海拔8500米处,死者可能是1996年山难者之一,印度的Tsewang Paljor。1996年5月11日,一场暴风雪夺去了八名珠峰攀登者的生命,其中包括著名登山家费希尔(Scott Fischer)、霍尔(Rob Hall)和他的客户们。在珠穆朗玛,顶峰附近有两百多具登山者的遗体因为海拔过高,搬运风险极大,无法运下来。关于1996年5月的珠峰山难,推荐阅读《Into Thin Air》,中文书名“进入空气稀薄地带”。

(三)有氧与无氧

缺氧很难受,但是也有少数人喜欢这种感觉。极少数人有怪异的性癖好 - 脑袋套着塑料袋做爱,他们觉得缺氧是一种刺激。

登雪山最缺氧。海拔越高,氧气越少。在海拔4000米处,大气压为海平面的60%左右;海拔8000米,大气压只有海平面的35%。再往上是生命的禁区,除了极少数怪胎,所有的登山者在海拔8000米以上都必须使用氧气瓶,否则没命。攀登珠穆朗玛,绝大多数登山者在海拔7790米的营地就开始使用氧气瓶。有的登山者有钱,不到七千米就开始吸氧,这并不是件好事,过早吸氧可能隐瞒身体的不适,降低八千米以上的生存率。

使用人工氧气是否还算登山运动,这个问题见仁见智。意大利人梅斯纳尔(Reinhold Messner)是世界上第一个登顶14座八千米山峰的,他从不使用氧气。目前地球上有35人登完了14座八千米雪山,其中14位均为无氧。 在登顶珠穆朗玛的近7000人次里面,无氧登顶的约100人次。

我曾经想过一个问题,要是地球当年板块造山运动更激烈些,冒出个海拔一万米的高峰,没有任何人可以无氧攀登。那使用人工氧气是否还算登山运动呢?

2002年4月,我在梅里雪山飞来寺偶遇台湾摄影师高铭和,1996年5月珠峰山难的幸存者之一。他侥幸被夏尔巴人从珠穆朗玛顶峰附近拖回,捡回一条命,但失去了手指、脚趾、双脚后跟和鼻子。

 

(四)高度与难度

我侥幸登上了海拔7546米的慕士塔格峰。有不少朋友对我这个二胖子能到达这个高度表示敬佩。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慕士塔格虽然海拔高,但是其难度并不高。在登山界,慕士塔格是一个高海拔训练峰,基本没有攀冰和攀岩的技术要求。关于山峰的难度,下面这张图可供参考:43座山峰的攀登难度排座次(作者舒小简) :

 

个人观点,登山难度的最佳指标之一是“登顶死亡率”。表格如下:

  海 拔

登顶人次/

登顶后死亡数

死亡率
卓奥友峰 8201米 3171/49 1.55%
加舒布鲁木II 8035米 943/21 2.22%
洛子峰 8516米 525/14 2.67%
珠穆朗玛 8844米 6871/276 4.01%
布诺阿特峰 8047米 406/21 5.17%
马纳斯鲁峰 8163米 1101/68 6.17%
希夏邦马峰 8013米 302/25 8.28%
加舒布鲁木I 8068米 337/29 8.61%
马卡鲁峰 8463米 337/39 10.34%
干城章嘉峰 8586米 284/43 15.14%
道拉吉里峰 8167米 448/69 15.40%
南迦帕尔巴特 8125米 335/68 20.30%
K2乔戈里峰 8611米 354/82 23.16%
安纳普尔纳峰 8091米 204/69 33.82%

来源:《从死亡率看十四座8000米独立山峰的难度》,by Mingma Gyalje Sherpa(明玛.G),麦子翻译

关于登顶后死亡率,还有一点值得注意,14座八千米山峰的登顶死亡率在1990年前后变化很大(维基百科资料):

珠穆朗玛1990年之前为37%,之后是4.4%
洛子峰1990年之前14%,之后2%
南迦珀尔巴特1990年之前77%,之后5.5%
加舒布鲁姆II峰1990年之前7.8%,之后0.44%

一般认为,商业登山在1990年之后开始风行,大大降低了登顶死亡率。

总体来说,山峰的难度和高度并没有什么比例关系。 在职业登山家的眼里,珠穆朗玛基本没啥难度。再比如海拔7556米的四川贡嘎山,累计25人登顶,但在攀登过程中有37人死亡,并且从2002年至2016年无一人登顶。光就死亡率来说,此山比珠穆朗玛等八千米以上雪山难多了。低海拔的小山也可能很难爬,比如地势险要的华山,很多山峰至今都没人上去过。雪山高手在小山攀岩时不幸丧命的case屡见不鲜。

还有两座山要说一下,一是海拔6740米的梅里雪山。1991年1月中日联合登山队在攀登过程中遭遇雪崩,17名队员遇难。此山至今无人登顶,主要原因是当地政府以保护神山的名义禁止攀登。西藏冈仁波齐峰也是同样原因。我个人观点,以现在登山界的装备和技术水平,地球上不存在上不去的山。

 

(五)商业与自high

商业登山简单说就是交钱帮你上雪山。你更安全了,登山公司也赚到了钱。山并没有变,但登山条件越来越好了。有的商业登山公司给客户提供一对一的保姆式服务,登山者没有任何负重,修路、建营、煮饭甚至穿高山靴都有夏尔巴人服务。对于某些财主登山者,有人开玩笑说“只差没用轿子抬他们上山”了。

商业登山最热门的就是地球最高峰珠穆朗玛,截止2016年有近七千人次登顶,我估计再过几年这个数字就会上万。登顶者从13岁的少年到80岁的老人都有,连盲人和没有腿的残疾人也成功登顶了。

协作人员在攀登难点架梯子。来源网易体育

2016年从珠峰中国一侧登顶者近500人,死亡5人,死亡率只有1%。一件事有99%的成功率你都不敢干,这世界上你也没啥事可干了。珠穆朗玛已经变成了一座较为安全的山峰。 现在短期天气预报相当准确,通讯手段今非昔比,有些豪华大本营连wifi都有,在顶峰也能用手机打电话,手机不通还有卫星电话。大卡车直通大本营,从山脚到山顶一路都有路绳,艰险的地方架上了金属梯子。现在的珠峰,南北两侧的传统线路等于是修了两条便道,已经谈不上什么攀登难度。北坳冰壁在早期是攀登难点之一,现在都快变成旅游点了。有些豪华登山队在6500米营地装备齐全,配备了马桶、电热毯、电视、电暖器以及加湿器,提供中餐、西餐和藏餐。攀登珠穆朗玛已经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特种旅游。

当然,真正的登山高手一般不屑于此。他们热衷于自主登山,比如这么干:

1,独自攀登(单人无后援 Solo Ascent);

2,开辟新线路,越难越high;

3,反季节攀登(比如冬季);

4,登任何山都不用氧气瓶;

5,下山玩花样,滑雪或用滑翔伞速降;

6,阿尔卑斯式攀登,不建营地,从山脚直接冲顶。

 

现在阿式攀登攀登珠穆朗玛的世界记录是:从大本营直接冲顶,全程12小时45分。

对有些难度较高的山峰,以上任何一条都难以做到。比如K2乔戈里峰,至今没有人反季节攀登成功过。假如能同时做到以上任意两条,就会被登山同仁仰视。做到三条,这种超一流高手可能不是来自地球。

在所有的珠峰登顶者中,我最喜欢的是瑞典人克洛普(Goran Kropp)。此人1995年10月骑单车从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出发,带着他登山的所有装备,独自骑行一万三千公里,于1996年4月到达尼泊尔珠峰大本营。然后他以Solo阿尔卑斯方式登顶珠峰 (单人、无氧、无夏尔巴协助)。下山后他又骑着单车回到瑞典。这种搞法牛得一塌糊涂。

2002年9月30日, 克洛普在美国华盛顿州附近的 Frenchman Coulee 山谷攀岩时不幸坠亡,时年35岁。曾经登上珠穆朗玛,却死在一个只有几百米高的小山,令人惋惜。

克洛普骑车去登山。图片elitereaders.com

虽然现在攀登珠穆朗玛已经很安全了,但是危险依然时不时地突然袭击。2014年4月18日,珠峰南坡海拔5800米处的昆布冰川发生大冰崩,16名正在为登山客户修路的夏尔巴人丧身。2015年4月25日,尼泊尔大地震导致珠峰大本营被雪崩突袭,50人重伤,18人遇难,其中包括 来自中国江苏的戈振芳。

 

(六)名利与荣誉

 

这几年攀登珠穆朗玛的人剧增,很多人都是冲着名利而来。头顶着登顶世界最高峰的光环,回家后有各种好处,有记者采访,有商家代言,聚餐吹牛也多了几分本钱。我从慕士塔格下来之后,长沙当地的《潇湘晨报》曾专题报道,湖南芒果电视台还找我做了一期雪山访谈节目,当时是汪涵主持的《越策越开心》。 潇湘晨报的标题是:湖南人登顶慕士塔格。记者都想搞个大新闻,实际上我并不确定我是否是第一个登顶的湖南人。

 

登雪山的各种好处之大,连骗子都开始打登山的旗帜。2003年12月我抓获了一个在湖南各大高校周边骗财骗色的惯骗,此人谎称是北大山鹰社登山队的。此事绝非杜撰,我抓骗子的过程请点击这里:通报重大诈骗嫌疑人胡国

 

现在登山运动已经越来越流行,大部分登山者都是以个人的名义。这是个好事。不过,纯粹喜欢大山的攀登者并不是主流。以七千米级别的山峰为例,馒头山慕士塔格海拔高难度低,大家都来爬,一到夏天热闹非凡。同样是七千米级别的,慕士塔格隔壁的公格尔山就门前冷落,少有问津;还比如7556米的四川贡嘎雪山,2002年到2015十几年时间只来过一支外国登山队,并且无人登顶。这些山攀登难度大,搞得要死爬上去了也无名无利,吃力不讨好,大家都不喜欢。

一般人不懂雪山还情有可原,但是国家体育局也不懂就比较让人迷惑。中国官方是按照攀登高度确定运动员的等级。上了7500米,男子队员就是国家一级登山运动员,女子就是国家健将级。因为我登顶了慕士塔格(7546米),理论上来说,我这个病秧子也是国家一级运动员了。我觉得找个海拔高难度低的雪山去爬是获得高级运动员称号的捷径,有点投机取巧的味道。这可能也是慕士塔格、卓奥友以及珠穆朗玛比较热门的原因之一吧。

八千米级别的山峰,大家都来玩珠穆朗玛。下图是美国《国家地理》2013年发表的一张图片,可以看看珠穆朗玛现在有多热闹。

珠峰“希拉里台阶”人满为患,上山下山挤作一团。这是全世界最高的交通堵塞现场,海拔8839米。这种堵车是非常危险的。所有的登山者都必须按照步伐最慢的那个人的节奏行动,大家都被迫长时间停留在海拔8000米以上的死亡地带。

2012年5月19日,新疆山友哈文艺在登顶珠峰下撤途中遇难,遇难点在海拔8600米左右。据新闻报道,当天有150多人冲顶,上下山的道路过于拥堵,当天有4人死亡,1人失踪。这次山难,尼泊尔旅游局负有一定的责任,他们只管收珠穆朗玛的门票钱,是否拥堵管不着。

 

(七)一个自由攀登者

总体来说,现在的登山者大致可以分为三类:

 

1,官方登山队,比如中国国家登山队和西藏登山队;

2,商业登山公司组织的登山队;

3,个人登山者。

 

第一类我个人认为不值得提倡。国家体育局的钱是全体纳税人给的,它主要应该被用到全民健身。体育运动最好不要跟国家和民族之类高大上的名词联系。举国办体育的国家除了中国和朝鲜,剩下的已经不多了。印度在这方面做得很好,他们国家几十年只得过一枚奥运会金牌,那个射击选手是自费训练参赛, 射击是他的个人爱好。

 

商业登山现在是毁誉参半。它大大降低了登顶死亡率,也让更多普通人接触了高海拔雪山。但是把雪山变成高海拔旅游点也产生了很多问题,待稍后详述。

 

说明一下,这三类攀登者也可以互相转化。有退出官方登山队的,也有登山家(个人攀登者)为了谋生开设商业登山公司的。我攀登慕士塔格时的领队杨春风也可算此类。

 

我个人最佩服第三类个人攀登者,比如上面说的瑞典人克洛普。在中国,纯粹的个人高海拔攀登爱好者大约是从1998年才有的,这个圈子很小,现在水平较高的可能不到二十人。原清华大学登山队的严冬冬是此类攀登者的典型。他毕业后以翻译谋生,大部分收入和时间都花在登山上,经常是独自或者和朋友一起双人攀登,基本没有什么商业因素。严冬冬称自己是“自由攀登者”。他经常是独自攀登或者两三个人的小团队,而且喜欢攀登无名峰和未登峰,此乃纯粹山野爱好者的特点之一。

 

2012年7月9日,严冬冬在新疆阿克苏天山攀登一座5900米的未名峰,在海拔4400米处掉进冰裂缝不幸遇难,时年28岁。我钦佩严冬冬这种为了自己的爱好敢于付出的行为。作为清华大学的高材生,他混个高薪工作完全没有问题,但是他宁愿做一个收入没保障的自由翻译,这都是为了有时间登山。他对高海拔登山的危险性有清醒的认识。就在去世前两个多月,他通过博客和微博发出了一份登山《免责宣言》,全文照录如下:

 

免 责 宣 言

 

我,严冬冬,现在清醒地宣布:

我理解登山是一项本质上具有危险性的活动,可能导致严重受伤或死亡。我认为,选择参与(包括发起)登山活动,意味着选择接受危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可能性。在做出所有跟登山有关的决定时,我都会把这种危险性考虑在内,这样的决定包括选择什么人作为同伴一起登山,以什么形式攀登什么样的山峰和路线,等等。

我清楚,在我与我选择的同伴一起登山时,我的生命安全许多时候取决于同伴能否在有风险的情况下做出恰当的反应和举动。我也清楚,登山是一件具有挑战性的事情,登山者(包括我自己和我选择的同伴)在面临这种挑战的时候无法保证总能做出恰当的反应和举动。

我认为,如果在我自愿选择参与的登山活动过程中,我因为任何并非我自己或同伴故意制造的原因(包括但不限于我自己不恰当的反应和举动,同伴不恰当的反应和举动,意料之外和意料之中的山区环境客观风险等)而发生严重受伤或死亡的情况,那么我的同伴不应当为此承担任何责任(包括但不限于解释和赔偿的责任)。

2012年4月28日

 

这份宣言写得很严谨。简单说就是一句话:登山有危险,责任自己负。愿赌服输,敢作敢当,大丈夫也。

 

严冬冬去世之后,有人说他太自私,不考虑父母的感受。我觉得这些人都还没长大。一个人在18岁以后就不需要监护人了,凡事应该自己做决定,家人和朋友的意见只能作参考。一件事只要父母不同意就不能做?终身为父母亲活着才是大丈夫?

 

严冬冬,自由攀登之路。新华网图片。

 

关于严冬冬的讨论其实还不算激烈的。2002年8月7日,攀登西藏希夏邦马峰的北京大学登山队(山鹰社)在冲顶途中遭遇雪崩,五名同学遇难(林礼清、杨磊、卢臻、雷宇和张兴柏)。当时很多人对北大高材生集体爬雪山表示严重不理解。隔行如隔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是很难沟通的。

 

 

(八)尼采的谎言 - 我为什么不再登雪山

 

尼采有一句名言:“极大的痛苦是精神的最后解放者,唯有此种痛苦,才让人大彻大悟。”就我个人的经历,尼采此言不可信。2002是我心情特别郁闷的年份,我去西藏晃了两个多月;2003年又跑去折腾慕士塔格雪山,自虐到极点,差点连命都搭上,但登顶回来依然郁闷,没解决任何问题。我最后的结论是:如果自己心里不安静,旅行越多失望越大。不要说雪山,就是去月球都白搭。这世界本无处可逃,除了你自己。

 

我不喜欢缺氧的感觉。在雪山上死拼体力我觉得没有什么意义。要说旅游的收获,风景都是其次,旅途中的各色人等才让人记忆深刻。但总体来说,人都是一样的,都是一半天使一般魔鬼。爬山的人多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的登山者缺乏基本道德,相当让人恶心。攀登慕士塔格的时候,我们队里年纪最大的是50岁的北京老张,下山后他说:我原以为登山是很神圣的活动,但没想到流氓也这么爱登山呀。大家都爆笑不已。

 

我做任何一件事的时候都会想一个问题:这种行为是否值得学习、值得推广? 登雪山这事并不值得推广。登山对环境的破坏触目惊心。基本上所有的垃圾包括电池都是就地掩埋。有的队伍连简单掩埋都懒得做。热门雪山的大本营已经堆满了垃圾和粪便,珠穆朗玛七千米以上扔着上千个氧气瓶,八千米以上还躺着几百具尸体。

 

本来在家里我也是环保主义者,连个烟头都要装在口袋里,但是在雪山上因为缺氧,我实在没有力气顾环保,到了后来很多垃圾也心安理得到处扔了。当然,可以多请藏族向导或者夏尔巴人来扛垃圾下来,但是我们没有足够的钱。

 

我不再登雪山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钱。“登山是富人的运动”,现在攀登珠穆朗玛,商业登山公司的报价是每人20-40万元人民币(不含个人装备);K2乔戈里峰的报价是50万,就连慕士塔格峰这样的馒头山也要三万元一个人。也许你会觉得奇怪,为什么慕士塔格也收费这么贵。王铁男2015年的文章是这么写的:

 

“今年我们20名队员的队伍,向新疆登山管理中心缴纳了36000元的山峰注册费;15166元的联络官费(新疆登山管理中心每年派一人在大本营督查,防止不注册来攀登的队伍和个人);1000元边防派出所登记费。也就是说还没进大本营就花掉了52166元。相比之下,1999年,同样是20人的队伍,一共只缴纳了2000元管理费。我在想,对刚刚起步的中国民间登山,对并不富裕的中国登山者,为什么管理费增长幅度会这么大呢?难道是为了推重中国民间登山运动的发展吗?在国外许多发达国家是没有登山注册费这一说的。”

 

还有一点,就慕士塔格来说,雪山下面为登山者服务的几个村子已经类似被黑社会把持。本来卡车是能直接开上大本营的,但是他们拦路不让你开进去,所有的登山物资必须要使用他们的毛驴和骆驼,以及他们那几辆破破烂烂的连牌照都没有的吉普车。

 

收了这么多钱,但是雪山管理依然一塌糊涂。垃圾处理不力,商业登山公司、地方政府和体育运动管理机构都难辞其咎。雪山和旅游景点只是他们的摇钱树。他们很少考虑环境问题,只要金钱能从快速旅游者口袋里转移到他们的口袋里就行。我很反感中国过度商业化的旅游。有人说旅游开发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种帝国主义行为,开发商和地方政府从事的是一场掠夺性事业,他们以最小的投入,试图获取最大的利润,并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我个人 没有理由支持这种帝国主义行为,尤其是现在这种占山为王的“雪山帝国主义”。

 

我们要呼吸真正的自由的空气。登山者应该向严冬冬这样的自由攀登者学习,抵制那些高收费的、过度商业化的雪山。

 

山峰是大自然给予我们的礼物,它应该是属于我们每一个人的。

杨飞,

2017年3月,长沙


 

纪 念 杨 春 风 君

 

(一)夜半枪声

2013年6月23日,巴基斯坦南迦帕尔巴特峰登山大本营,一队登山者白天累惨了,晚上正在帐篷里死睡。半夜一点,突然冲进一帮持枪歹徒,登山者半裸着被拖到野地里跪成两排,本来以为交出了护照和钱就没事,但这帮歹徒突然开枪扫射。当晚在大本营的11人除一人侥幸脱逃外,10人当即身亡,包括两名中国登山者(杨春风和饶剑峰)。杨春风头部和胸部身中四弹。

杨春风是一个登山狂人。在遇害之前,他已成功登顶11座8000米以上高峰,包括珠穆朗玛、安纳普尔纳和K2乔戈里峰。这个成绩属于中国顶尖登山者之列。2003年我参加了乌鲁木齐登山探险协会组织的慕士塔格登山队,杨春风是这支队伍的领队兼攀登队长。得知他惨死的消息我几天都没缓过神来。杀死他的歹徒属于塔利班组织。这次袭击,塔利班宣称是给同伙报仇,因为美国人空袭了他们的基地。

 

(二)医生登山

杨春风生于1968年,他是学医的,曾在乌鲁木齐开有一家中医诊所。1998年他开始涉足户外运动,尤其是高山探险。2002年之后,他关掉了诊所,专门从事登山运动。后来他开设了“杨春风高山探险服务有限公司”,提供商业登山服务。2003年7-8月,我参加了杨春风和宋玉江组织的慕士塔格峰攀登活动(海拔7546米)。这次活动非常成功,17人登顶并安全返回。

杨春风在慕士塔格攀登途中。Photo ID:Muztag0023

杨春风个子不高,体型偏瘦,说话不多,属于闷骚型的。登山是件非常考验肺活量的事,但他偏生是个烟鬼,没有烟他就登不了山。在慕士塔格大本营,我尝过他手工卷的新疆莫合烟,劲极大,呛得我连滚带爬。在慕士塔格的最后几天,他连莫合烟也抽完了,我就把身上最后两包白沙烟给了他。我抽烟不上瘾,没有烟也能登山。

杨春风在大本营较为安静,但他上山了冲劲极大。此人对高海拔的适应能力异于常人。我们业余队员登山都没有负重,只带一个小背包,但领队杨春风背负几十斤的路绳、帐篷和气炉等装备比我们爬得还快,他总是在队伍最前面开路。

在慕士塔格的近二十天,最难忘的是在大本营准备冲击顶峰的前一天,2003年7月28号。 这天早上我的左脚弓莫名其妙肿了起来,到晚饭的时候肿得连鞋子都穿不进了。我的左脚有旧伤,小学的时候被汽车压过。这次可能是因为连续十多天的长途拉练导致旧伤复发。赶紧使用膏药和喷雾剂,可是根本就没用,一站起来就疼得我直咧嘴。

真是叫人绝望和伤心。花了这么多钱和时间,受了这么多罪,偏偏在这最后关头走不了。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帐篷里,默默的眼泪流了下来。这时候领队杨春风进来 询问我的伤情,最后他说:如果明天早上还这样你就不用上了。我当时听了很生气。不过后来一想,他说的并没错,在雪山上,队里一个人出险会把大家都害了。在大本营聊天的时候杨春风曾说:雪山上没有救援队,只有收尸队,如果运气好找得到尸首;七千米以上,连尸都别想收。

杨春风在慕士塔格大本营,2003年7月。

 

(三)成就与灾难

说实话,我和杨春风算不上好朋友,2003年8月从慕士塔格下来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虽然再也没见面,但我一直在关注他的动向。他的登山成就有目共睹:

2001年-2008年多次登顶慕士塔格峰(7546米)
2007年和2009年两次登顶珠穆朗玛峰(8844米)
2005年-2008年三次攀登卓奥友峰(8201米)
2009年-2011年三次登顶马纳斯鲁峰(8163米)
2010年5月 登顶道拉吉里峰(8167米)
2011年5月 登顶干城章嘉峰(8586米)
2011年8月 登顶迦舒布鲁姆II峰、I峰
2012年4月 登顶安纳普尔纳峰(8091米)
2012年5月 登顶洛子峰(8516米)
2012年7月 登顶K2乔戈里峰(8611米)
2013年4月 登顶马卡鲁峰(8463米)

这些攀登大部分都很成功,尤其是带队登顶K2乔戈里峰。外行人都以为攀登珠穆朗玛了不起,但在登山界,K2才是众山之王,只有超一流高手才能站在K2之上。

2010年5月13日下午1点,道拉吉里峰登顶照。谁也没想到灾难即将来临。

但是2010年5月杨春风在尼泊尔组织的道拉吉里攀登引发了极大的争议。虽然8名队员全部登顶,但在下撤途中因风雪和浓雾,3名队员不幸遇难(李斌体力衰竭身亡,赵亮和韩昕滑坠身亡)。杨春风本人也滑坠受伤,后来被夏尔巴人救回。很多人指责杨春风组织不力、指挥失误。我个人观点,作为公司管理人员杨春风确有部分责任,不过,他个人是中国最顶尖攀登者之一,这一点应无异议。本文的附录有此次山难的详细报告和网友讨论。

按照杨春风的实力,如果不出意外,2015年之前他应该能登完地球上所有八千米以上雪山(一共14座)。登山有风险,这是常识。杨春风在这些年的攀登中多次遇险,我知道的就有这么几次:2002年登顶慕士塔格后遭遇暴风雪,在海拔7000米处挖雪洞挨过了一夜,;2010年在道拉吉里,天气欠佳冒险冲顶,在海拔7600米处滑坠;2012年在K2八千米以上路绳用尽,他带队冒险冲顶。K2攀登成功了,但是道拉吉里让他带的队伍付出了三条人命的惨重代价。

前几天我在论坛看到一个叫风虎的ID对登雪山有几句很好的总结:“玩高海拔攀登运动,需要有适当的时间、体力、耐心、金钱、装备、兴趣、运气,还要加上一点,就是你和你的亲人都要有要有非常之高的风险承受能力,无论是精神层面还是物质层面,能够坦然面对和接受一切可能的后果。"

此话相当在理。 像杨春风这样的登山狂人,如果死在雪山上,我们不会感到惊讶。但是被伊斯兰恐怖分子枪杀,谁都没想到。

 

(四)人类公敌

塔利班是一个典型的恐怖组织,为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惜杀害无辜百姓。冤有头债有主,如果美国导弹袭击了你,有种你应该去袭击美国政府和军队,枪杀毫无干系的平民是啥意思? 当晚被杀的10名登山者,只有一名是美国籍。

2001年,塔利班政府不顾全世界的反对,炸毁了世界文化遗产巴米扬大佛。塔利班分子自称最纯正的伊斯兰教徒,他们不能容忍其他宗教在阿富汗的存在,即使古代佛教遗迹也不行。地球上怎么会有这样奇葩的宗教?

塔利班组织依靠武力1996-2001年控制了阿富汗,建立了一个极端伊斯兰国家。对这样一个反人类的政权,全世界只有三个国家予以承认,这三个国家是沙特、阿联酋和巴基斯坦。在911之后,全世界与塔利班保持外交关系的只剩下巴基斯坦一个国家。这十多年来,巴基斯坦名义上不再支持塔利班,但实际上一直暗中允许塔利班在巴基斯坦活动。

2016年5月21日,美军再次发动空袭,杀死了塔利班最高领导人曼苏尔。两天后,巴基斯坦外交部发话称“正在等待美国对空袭塔利班组织予以解释”,“军事行动不是解决办法”,巴方希望塔利班能够回到谈判桌前,结束阿富汗的长期战争。

看到这条新闻我登时就笑了。和反人类的恐怖组织谈判,巴基斯坦领导人确定不是在秀智商?我个人观点,对于任何反人类组织,不管是ISIS还是塔利班,务必斩尽杀绝,不可留一个活口。

不要认为恐怖袭击离你很远。只要他们一天不亡,你和我,还有我们的朋友们,随时都有可能死在他们的枪口之下。永不对敌人仁慈。物理消灭所有的恐怖分子是全人类的共同职责。

2013年6月27日,载着新疆登山者杨春风、深圳登山者饶剑锋遗体的巴基斯坦军方专机降落在乌鲁木齐

 

(五)天山之子

杨春风看起来很风光,实际并非如此。他的好朋友王铁男说,杨春风至死都还欠着六万元债。我觉得这可以理解。登山很花钱,登雪山更是烧钱。杨春风一介平民,既没有政府支持,也没有固定职业,被逼无奈只好到处拉赞助,并成立公司靠山养山。杨春风从本质上来说是一个纯攀登者,他既不善于交际也不善于管理。道拉吉里出了事,大家都来骂他,这可以理解。降低登山运动的风险永远是重中之重。

在1998年之前,中国人攀登雪山都是国家行为。我一直反对举国办体育。体育活动应该主要是个人行为。杨春风是中国民间登山的领袖人物,在资金不足、装备不佳的情况下敢于冒险,取得了令国家队汗颜的成绩。杨春风的这种登山方式被登山界称之为“天山派”。

为了理想敢于辞职,敢于豁出去干,老杨这一点很多人都做不到。还有很多人则根本没有理想。老杨虽然离我们而去了,但是我相信登山界会一直流传他的名字。

谨以此纪念杨春风君。

杨飞,
2016/5/23初稿,

2017/3/28改于长沙


 

参考阅读:

专访首个登顶珠穆朗玛新疆人杨春风:死也得去

道拉吉里山难报告以及驴友讨论

道拉吉里攀登报告

2004年慕士塔格攀登遇险

重返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峰

2016攀登珠穆朗玛到底要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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